乡情

2014-02-28 10:26

海南人的乡情,很浓很浓,浓得融化不开。
  生活在海南岛的海南人,不容易体会到海南人的乡情。海南人一旦离开海南的土地,便会感受到非常强烈的乡情,甚至有人化成了乡愁,愁肠百结。
  宋朝时的海南人白玉蟾(道教南宗五祖、道教南宗实际创立人),超凡脱俗,洒脱如神仙。道士本是方外之人,试看看他的诗句,“千古蓬头跣足,一生服气餐霞。笑指武夷山下,白云深处吾家。”“功名不值一杯水,富贵与我如浮云!”他一生云游,四海为家。像他这样的方外高人,对凡情俗事都看得透彻了,但他却走不出思乡之情。
  我们再来看一看他写的诗:
  华阳吟三十首
  家在琼崖万里遥,此身来往似孤舟。
  夜来梦趁西风去,目断家山空泪流。
  华阳吟三十首
  
  海南一片水云天,望眼生花已十年。
  忽一二时回首处,西风夕照咽悲蝉。
  
  
  秋夜
  有客眠孤馆,更阑拥纸衾。
  清风千里梦,明月一声砧。
  素壁秋灯暗,红炉火夜深。
  寒猿啼岭外,惹起故乡心。
  
  方外高人尚且对家乡海南如此留恋,以至“目断家山空泪流”,别说一般的海南人了。
  海南史上最大的官员邱浚(明朝理学家,官至礼部尚书、户部尚书、文渊阁大学士、武英殿大学士),晚年一再要求辞官回乡,可皇帝依重他不肯放他告老还乡(明朝不设宰相,邱浚当时的官位相当于宰相级),写下了大量的思乡诗:
  百计思归未得归,
  梦魂夜夜到庭闱。
  
  愁心苦似丸和胆,
  泪点多如线在衣。
  
  老来肌骨怕寒侵,
  无夜家园不上心。
  
  预报吾儿扫门起,
  乞骸早晚便投簪。
  投簪,弃官之意。连宰相级的官位也不想要了,只想着要回海南来养老。
  余秋雨在《山居笔记》一书中的文章《天涯故事》中写道:“一位早年意欲指点中原江山的高官,到头来只想逃离中原回归故乡,海南岛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呢?邱浚晚年思乡病之严重,在历代官场中都是罕见的。七十老人絮絮叨叨、没完没了的回乡呓语,把“治国平天下”的儒家豪情消蚀得差不多了,心中只剩下那个温柔宁静的海岛。”
  余秋雨在同篇文章中继续写道:“宋氏三姊妹谁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海南人,现代中国人则从她们高人一等的见识和仪态万方的姿容中,重新领略了海南的女性文明。但是,她们一辈子浪迹四海,谁也没能回去。有一天,宋庆龄女士遇见一位原先并不认识的将军(注:可能是张云逸大将),听说将军是海南文昌人就忍不住脱口叫一声‘哥哥’,将军也就亲热地叫这位名扬国际的高贵女性‘妹妹’。与此同时,远在台湾的宋美龄女士为重印清朝咸丰八年的《文昌县志》郑重其事地执笔题写了书名。”
  能集中反映海南人的乡情的,有一件鲜为人知的大事,那就是私立海南大学的创办。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,当时的海南精英(多数人旅居岛外)鉴于海南没有一所大学,便合力创办了私立海南大学。1946年筹办,1947年11月开学,由于时局变动仅两年多便关闭。私立海南大学校董事会有校董十五人。除张发奎为广东始兴人外,其余董事十四人全部为海南人。董事长为宋子文(文昌人,广东省政府主席),董事有陈策(琼山人,广州市长),王俊(澄迈人,军训部政务次长),韩汉英(文昌人,中央军校第四分校主任),黄珍吾(文昌人,福建省政府保安处处长),郑介民(文昌人,国防部次长),颜任光(崖县—今乐东人,中央无线电器材厂总经理,曾任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,私立海南大学成立后任校长),陈序经(文昌人,南开大学教务长)、韩汉藩(文昌人,国民参政员),梁大鹏(乐会——今琼海人,曾任复旦中山大学教授,私立海南大学成立后任副校长),周成梅(文昌人,永发行经理、海南医院董事会主席),云竹亭(文昌人,暹罗中华总商会会长、海南会馆主席),林廷华(文昌人,中央训练团军官总队第九总队队长)。私立海南大学的董事,无一不是当时政、军、学、商界的精英人物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正副校长颜任光和梁大鹏,他们得放弃原来的职位,回到海南来工作。校长颜任光教授,美国芝加哥大学物理学博士(1920年),1920-1928年任北京大学教授兼物理系主任,1928年出任南京政府交通部电政司司长至1943年转任中央无线电器材厂总经理。他刚开始不愿出任私立海南大学校长,最终被同乡的诚心邀请打动,回海南来工作,当时的海南报纸曾这样表扬他:“毫不留意地牺牲了个人的物质享受,……回到……荒凉寥落的故乡来,从事教育的拓荒的工作。”副校长梁大鹏教授,1937年获得美国纽约大学政治学博士,出任私立海南大学副校长前是国立中山大学教授。他是私立海南大学的实际创办人,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。
  我在参编《海南教育志》时,曾到海南大学图书馆找资料,看到了苏云峰先生(居台湾之海南人)的专著《私立海南大学》。我之前未闻有此大学,便借来并复印了整本书。书中详细记录了私立海南大学的创办过程,资料翔实。细看之后,我深深地被这些海南前辈为了发展家乡教育事业而诚心合作、不遗余力的精神和这些海南前辈浓浓的乡情所感动
  在岛外的海南人相遇,往往会一见如故,立即亲近如亲戚朋友。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”这句俗话,用在海南人身上,最恰当不过了。
  我考上大学时,只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海南农村的(高中也是农村中学)从未出过远门的不会讲普通话的海南学生,独自上北京去求学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,交通还很不发达,我在路上折腾了几天几夜来到了学校的报到处,立即感受到了浓烈的海南乡情。比我高两级的同校同系的海南学生陆哥(我到现在还一直叫他陆哥),亲自把我从接待处带到学生宿舍,帮我挑好床位,带我去商店买各种生活用品,带我去饭堂吃饭,带我熟悉学校环境……同校的海南老生都来看望我们几个新来的海南学生,而我和另一系同级的海南新生很近就成为了最好的朋友。
  原来,学校有一个小小的海南老乡会(只有二十人左右;当时招生少),在新生来校时,负责接待新来的海南学生,并让彼此熟悉起来。寒假回家时,我们会一起买票,集体从北京回海南。
  突然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(甚至语言还不相通)的环境,发现原来还有一些如此亲近的人可以依靠,这对于一个远离家乡的学子来讲,是非常温馨的事情。
  刚开始,虽然有老乡在,但我还是非常想念家乡想念亲人,有时会躲在被窝里偷着哭。特别是到了冬天,北方气候干燥,鼻子流血、嘴唇干裂,更是想念海南,想念亲人。这种深深的思念,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我那时候带一个随身机(放磁带)听音乐,最喜欢的曲子就是萨克斯管演奏的《回家》。
  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思乡是人类普遍的情感,但表现在海南人身上,显得特别地强烈特别地明显。我因常与老乡在一起,宿舍里面也常有外校的老乡来活动,让同班同学觉得海南人老乡观念与众不同。曾经有一个湖北的大学同学与我讨论过海南人的同乡情结。我同学说:“我们也认老乡,但没有你们海南人这样亲近,简直比兄弟还亲。我想,一个原因是你们的家乡太遥远,另一个原因是你们说的话太特别,我是一个音都听不懂。”我当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,现在想来并不全是这样。
  余秋雨在《天涯故事》中这样写道:“读者从我的传述中已经可以感到,我特别看重海南历史中的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。我认为是海南的灵魂。……女性文明很自然派生出了家园文明。苏东坡、李光他们泪涔涔地来了,遇到了家园文明,很快破涕为笑;海瑞、邱浚他们气昂昂地走了,放不下家园文明,终于乐极生悲。海南籍的华侨闯荡四海,在所有的华侨中他们可能是乡土意识最浓的一群,也是由于这种家园文明。”
  余秋雨的分析,没有涉及到海南人的来历,并不全面,但他说海南有家园文明,我是认同的。他说海南华侨可能是乡土意识最浓的一群,最好的证据就是世界海南乡团联谊大会,最近在香港开过第十二届大会(两年一届),与会人数5000多人,来自世界各地。海南华侨(人数多达三四百万)在海南捐资助学金额以亿为单位来计算,一直就是海南教育的特色之一。在海南的侨乡,很多华侨认祖归宗,并建有祖屋,也反映出这些从海南走出去的华侨有着浓浓的海南乡情。
  我很感兴趣的是,海南的家园文明从何而来?(我不认同余秋雨从女性文明派生出家园文明的说法。)据我目前收集到的资料表明,海南人的祖先多数从闽南(福建莆田)迁移而来,而闽南人则从中原(主要为河南)迁移而来(汉晋时期)。“重土轻迁”是华人的传统(与祖宗崇拜有关,“迁”意味着要离开祖坟),而这些讲闽南话(海南话属闽南语种)的人,由于战乱(外族入侵)等原因不得不从中原开始不断南移。莆田人迁琼与金灭北宋、元灭南宋有很大关系。海南的华侨,多数也是生活所迫不得不下南洋谋生。这些讲闽南话的人,宗祖文化是最重要的文化,离开故土意味着要离开祖先的坟地和故土。在不得已离开故土后,为了保存自己的根,他们非常重视编制家谱,并拒绝与异族通婚(至今有保守的老人仍然反对子女与异族通婚)。这也是为什么海南人重男轻女的文化因素(传宗接代)。
  闽南语是汉语方言(一般分为七大种)中保存上古汉语(指商朝至汉朝的汉语)最多的语种,声调多达八种(而官话才有四五种),我看到有资料说,闽南语就是商朝人讲的话(当然有所演变),而周灭商之后,商人多南移,从而保存了自己的文化。这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问题,也是值得进一步收集资料和继续深入研究的一个话题。
  总之,海南人的乡情表现得如此强烈如此令人心醉,其根源在于强烈的族群认同感。海南人讲的海南话,一种从上古时期保存下来并不断融进新因素的汉语方言,成为了联系海南人的纽带。遍布世界各地的海南人,正因为有着共同的文化心理(主要是宗祖文化),从而表现出强烈的乡土意识,于是便有了海南人浓浓的乡情。